《禅定荒野》
作者:[美]加里·斯奈德
译者:陈登/谭琼琳
出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本书简介
本书是一部散文集,主题涉及荒野对人们的意义,以及人类回归荒野的可能性。源于诗人的敏感,斯奈德对“自然”“野性”“荒野”等的不同概念进行了语源、语义上的考察,他深入美国的荒野,对当地与自然相和谐的土著文化进行了广泛的田野调查,并结合自己早期的伐木工作及禅宗学习经历,探讨了现代社会如何从文化上接纳荒野的问题。作者信息:
加里·斯奈德GarySnyder,20世纪美国著名诗人、散文家、翻译家、禅宗信徒、环保主义者。他是“垮掉派”诗人中至今创作成就最大的一位,曾出版诗集、散文集和访谈录等二十多本著作,多次获得重要奖项,包括美国国家图书奖、博林根诗歌奖、莱文森奖、古根海姆基金奖及普利策诗歌奖等。他深受中国古代文化的影响,喜欢沉浸于自然,将历史与荒野纳于心中。在大自然中的生活和思考使他的作品更接近事物的本色以对抗我们时代的失衡与无知。
书摘欣赏
每一个人,尤其年轻时,都会被这样的问题所困扰:我是谁?此时此地我在做什么?周围正在发生什么?我在一个小农场里长大,农场位于北美太平洋西北的龟岛上,附近是盛产鲑鱼的普吉特海湾水域。“周围正在发生什么?”我当时提出的这一问题是针对地球上最大的温带森林正遭受无休止的恣意砍伐而发出的质疑。
太平洋西北海岸生长着一望无际的参天大树,那是一片辽阔的生态林,植被覆盖范围甚广。稍远的南部还长着红杉林,它们一起构成了世界上最繁茂的针叶林。欧裔美国人的介入影响了这片野生植物的奇异演变过程,他们很快就破坏了这些百年老树的生长,将其转变成那些迅速崛起的西部海滨城市里的一栋栋房屋。对我而言,“我是谁”这一问题与我年轻时生活在一个扩张的社会里休戚相关,那时我对所处环境的过去和未来还茫然不知。我们在乡下的农庄离原始的野生世界非常近,近到我能直接领悟到来自沼泽、森林和高山的启示。后来,随着对知识的学习,我愈发增强了这种体验。于是,我开始热衷于研习历史和自然史,专注了解压迫和剥削的进程。
十七岁左右,我加入了荒野协会(TheWildernessSociety),该组织至今仍运转良好。稍后,我又参加了一个名叫“短角鹿”(Mazamas)的登山俱乐部,其址位于俄勒冈州。当时的我不仅是一名登山者、林业季节工(工作内容包括砍伐树木),还是一名野生环境保护者。多年来,我一直在山林工作,走遍了美国西部的山脉和森林,后来去了日本的山林;在中国台湾地区和尼泊尔时,从某种程度上讲,也是待在山林里。我穿梭于北美地区,为少数团体和小部分人群开办工作坊,讲授一些(有关野生世界的)规则、知识和技能。我认为,这些对于理解野生世界那残忍野蛮而又井然有序的原始状态来说,是十分必要的。
从阿拉斯加内陆到曼哈顿和东京的市区,我与许多人探讨了有关生态学、濒危物种、原始社团、东亚宗教和环境策略的问题。这些文章就是讨论和思考后的成果。
本书的另一方面是对灵性的思考。我所走的路遵循了古代佛教之道,此道至今仍与万物有灵论和萨满教的起源有着一定的关联。尊重万物生灵是这种传统里最基本的部分。我努力向别人讲解这种传统教人如何进入冥想,如何进入心灵中的野性之处。正如我在其中一篇散文里所提及的,语言本身甚至就可以被看成一个野生系统。
书中还有一个关键词——修行(practice):这意味着要有意识地进行持之以恒和自觉能动的努力,更好地调整自己以适应现实世界的运行方式。这个“世界”,除了人类一点很少的干涉外,本质上还是一个野性的天地。正因为我们生命的天性(野性)支配着我们的呼吸与消化,所以当我们对此进行观察和了解时,才会发现它原本也是深邃智慧的来源。佛教的教义确实主要关乎修行,甚少涉及理论——尽管理论是那么富有吸引力,以至于在整个历史长河中使许多人差点深陷在这迷人有趣的歧途里。
梭罗说:“给我一片文明无法容忍的荒野。”显然,这并不难找,难的是想象一种荒野能够容忍的文明,而这正是我们心向神往之事。荒野不仅仅意味着“保护世界”,它本身也是世界。很久以来,东西方文明与野性自然一直在发生碰撞。现在,尤其是发达国家行事愚昧,不仅在毁灭一个一个的生物,而且也在摧毁地球上的全部物种,破坏地球的整个进程。我们需要的是能与荒野融为一体,并富有创造力的文明。在这片新的大陆,我们要起而行之,促使这种文明发扬光大。今天,在美国,每当提及荒野,我们就会联想到偏僻,其可能会是某些特定的地区,通常指高山、沙漠或沼泽。就在几个世纪前,北美几乎全是一片野生的世界,荒野绝非罕见之地。叉角羚和野牛穿过草地,小溪中满是鲑鱼,还有大量的蛤蚌;在北美低地,灰熊、狮子、大角羊随处可见。而且,也有人类。北美大陆到处都有人居住。或许,有人会认同这种观点,但有点底气不足,这涉及根据谁的说法提出这一问题。事实上,当时的北美大陆到处都有人。一五二八至一五三六年间,西班牙步兵阿尔瓦·努涅斯[3]和两个同伴(其中一个是非洲人)在今天的加尔维斯顿海岸搁浅,接着他们走到了格兰德河谷,随后向南抵达了今天的墨西哥。在这八年里,他们很少只待在某个印第安人的住地或营地,而总是前往不同的地方。在荒野文化中生活的经历一直是人类基本经验的一部分。从来没有一片荒野几十万年都不曾留下过人类的足迹。大自然不是旅行之地,而是“人类之家”——这个家园,有些地方广为人知,有些地方鲜为人知。虽然常有一些艰苦偏远之地,但毕竟都为人所知,甚至被冠以大名。有一年的八月,我抵达位于科尤库克河上游源头,阿拉斯加州北部的布鲁克斯山脉的一个山口。在那里,一条三千英尺宽的绿色苔原带穿过广阔的山脉,显得空旷而宁静,它将自育空河流向北冰洋的水域分开。这是北美最偏远的地区,没有道路,除了一些北美驯鹿迁徙时留下的小径。然而,北面山坡的伊努皮克人和育空地区的阿萨巴斯克人长年累月地使用这些小道。这条南北贸易的固定路线至少已有七千年的历史。住处是一种场所。另一种“场所”指的是我们的工作之地,神灵对我们的召唤之处以及我们的人生之路。一个地方的成员同时也是一个社区的成员。一种从事某种特定活动的团体——无论是行会、协会、教会,还是商会——都是由人际网络中的成员所组成。人际网络超越了社区的界限,有着自己独特的地域性,类似于水鸟和老鹰的长途迁徙。过去,人们常携带行囊徒步或骑马旅行,整个人类世界就是一个密织交错的道路之网。因此,从那时起,有关道路和小径的隐喻便应运而生。道路无处不在:便捷之路、颠簸之路、畅通之路,有时人们甚至还以路程标或路程石来测量其“里程”、“俄里”或“由甸”[1]。我曾在京都北部草木丛生的山林里,发现了长满青苔的石头测路标,几乎隐没在一片茂密的竹叶草地被植物里。(我后来才得知)这些路程石是古时人们背着干鲱鱼从日本海贩卖到古都的贸易线路标记。世上知名小径亦不少,像(美国)内华达山顶的约翰·缪尔小径[2]、(密西西比州的)纳奇兹古道[3]和(中国的)丝绸之路。
“道路”是指有迹可循,引领你去某地的“线路”。那么,与道路相对的词是什么呢?“无路”。故有“道之外”(offthepath)、“径之外”(offthetrail)这样的说法。什么是“道之外”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任何独特之事皆远离道路。世上永无休止的繁杂之物均远离道路,隐现于无迹小径一旁。对于猎人和牧民而言,小径并非总是有益。对于觅食者来说,道路亦非久行之地。草药、卡马夏球茎、鹌鹑、染料植物都生长在远离道路的地方。一切满足我们需求的东西都远在路外他方。我们必须漫步其中,才能了解并记住这些地方的特征:波状的、皱状的、蚀状的、沟状的、脊状的(就像大脑表层的褶皱)。我们需将这块版图牢记在心。这就是美国阿拉斯加州伊努皮克人和阿萨巴斯卡人每天都要进行的“经济—视觉—冥想”(economic-visualization-meditation)的修炼。对于觅食者来说,常走之路毫无新鲜之感,徒令人空手而归。
在中国最古老的农耕文明图像中,路或道已被赋予特别稳固的地位。中国早期文明中,自然过程和实践过程皆用道或路来描述。这种关联在神秘的中国文本《道德经》中得到了清晰明了的阐释。这部关于“道与德”的经典著作,似乎汇集了所有的早期知识,并加以重述,为后世所需。汉字的“道”本身就意指“路、道、径或引领/遵循”。从哲学层面来看,“道”指的是真理的本质和门径。(中国早期佛经翻译家采用了“道”这一术语。要成为一名佛教徒或道教徒就是要成为一名“道人”。)“道”的另一引伸义是指一门艺术或手艺的实践。在日本,“道”发音为dō,如kadō,“花道”;bushidō,“武士道”;或sadō,“茶道”。
所有的传统艺术和手工艺行业通常都采用学徒制。十四岁左右的男孩或女孩跟着一名陶匠或一群木匠、织工、染工、民间药师、冶金师、厨师等做学徒工。年轻人常背井离乡去学艺。比方说,有些学徒工就睡在盆栽棚后面,三年里就干着搅拌黏土这样的简单活,或者耗费三年时间给木匠师傅们干磨凿的活儿。这可不是件令人开心的事。学徒们只能毫无怨言地忍受师傅那些怪癖和极度吝啬的行为。师傅总想不断地考验学徒的耐心和毅力,这确实无可非议。一个人一旦踏上学艺之路,就无法回头,唯有全身而进,潜心钻研,心无旁骛,苦心精练这一门手艺。然后,学徒逐渐进入学艺初级阶段,开始学习一些更为深入的手艺技巧、工艺标准、行规秘密。这时,他们才开始体会到如何“工作得心应手”。学徒们希望不仅学到行业技术,而且能汲取师傅之能量,即神力(mana),一种可超越常人理解或技巧的力量。
规则是关乎知识、权力以及生死的行为方式,因为它涉及杀生、取食和死亡。人类由于无知,往往易于触犯规则。在我们所见的世界背后还有另一个世界,虽然是同样的世界,但更开放、更澄明、更畅通。就像在宽广的心灵里,动物与人类可以交谈,途经此处的人会变得健全,得到救助。他们学会怎样说话做事,如何不去触犯规则。接触这一世界,无论多么短暂,对人的一生都大有裨益。人们寻求这一世界,但实属不易。在这里,形态是流动的。对熊而言,所有的生物看起来都像熊;对人来说,所有的生物看起来都像人。每一种生物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奇异之处,所有的动物都有幽默的天性,表演不同的角色。“龙鱼视水为宫殿,当如人见宫殿,不见水之流也。若有旁观者告其‘汝之宫殿即流水’,龙鱼定如我等今闻‘山流’之说,忽而惊诧。”[1]道元禅师如此评说道。有时候,那些有能力,或是有理由,或是仅仅有好奇心的人才会跨过这一界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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