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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鄂温克人的灵*表述民族的声音
……:你所持续不断描述的使用驯鹿鄂温克人的故事,与鄂温克民族整体有什么关系?
乌热尔图:你的这一问题有些复杂,一句话两句话讲不清楚。有好些人也对我提出过与此相类似的问题,认为我在文学兴趣上沉淀于敖鲁古雅这部分鄂温克人的生活,属于陷入局部而忽略了整体。当然,也有一些同胞从民族布局来理解我的写作,认为我的写作从一种文化意义上讲,是在以敖鲁古雅这一小部分鄂温克人替代其他部分。当然这是从民族文化的整体来考虑问题,也许他认为我的小说在给陌生读者留下特殊印象的同时,也在把敖鲁古雅猎民的生活方式塞给了他们;同时给他们的印象是:只有这样生活的人才是真正的鄂温克人。另外,也有一些长辈叮嘱我,要注意开拓新生活,开阔自己的视野,从一个相对狭小的天地中走出来。
我认为,这一切需要对文学有个正确的把握,包括对构成文学创作的基本要素的理解。按照人们的习惯思维,构成创作的基本要素,无非是情感、想象力和生活经验。至于最后一点,也就是生活经验,对当代以创作为职业的人们来说,常常被视为创作的“材料”,这已经与以往的思维有些不同。那些基本的“材料”可能来自这样一种生活,也可能取自那样一种生活,但基本的规则是,创作者要对攥在手中“材料”的质地、特性,理解的深度足以达到无人企及的地步。
如果由我来分解自己创作要素的构成,可以分解的同样是那几部分,首先被提炼出来的是情感,这是小说创作中最主要的,不可以唬骗任何人的真东西。情感必须是实打实的,有一定的归属感。我坚信自己在小说中表达的情感属于整个鄂温克民族。从这个意义上讲,小说作品中的人物只是负载情感的载体,因为具有一般文学常识的人都会认同。生活在现实中的活人,在短暂瞬间,很难表现出文学作品中虚构人物那样饱满的情感,丰富多变的心理状态,进而蕴含人生的启示。有位同行的话说得很精辟:“需要用好几个生命来塑造一个人。”
可以说小说中的情感是从一个更大的空间中提炼出来的,只是附着在一个具体被选定人物的生存框架中,这样讲似乎可以说清楚一些。具体一点说,我的情感是由我的童年、少年,我的家庭环境以及莫力达瓦、嫩江岸边那多民族文化背景生成的,可以说这是一种敏感的、有清醒自我意识的、受多种文化交叉影响的情感;当这一情感与敖鲁古雅那古朴的生活相撞接时,熔炼出富有艺术性的,得以表达整个鄂温克民族意愿的情绪动力。比如,我在小说《七叉犄角的公鹿》表露的对自然界中自由生灵钦佩、敬畏、忏悔的姿态;在小说《琥珀色的篝火》中袒露的鄂温克民族与人为善的诚意;在短篇小说《让我顺水漂流》中述说的是对整个民族传统文化前景的忧虑;在中篇小说《雪》、《丛林幽幽》里表现的是对大自然母体的敬畏,……这些情感都是属于鄂温克民族整体,属于每一位有历史感的鄂温克人。
小说写作的另一个要素,当然应该提到创作者的想象力。这一想象力纯粹是个人头脑的产物,虽然这一抽象的软性物质从理论上讲同某一种生活,或者说客观的现实密不可分,但想象力毕竟以现实为依托源于个人的头脑,源于他的天性和文化积累,或许包括某种神秘的集体无意识。在这里想象力非常重要,对于创作者来说,或者对于他所赖以生存的民族来说,都是同等重要的。记得一位拉丁美洲的作家提出一个问题:“一个作家除去要求自己发挥想象力和提高语言水平,还能给自己的民族提供什么?”这是他向自身提问,同时他表明他对这一问题的理解与阐释达到了相当的深度。他说“一个民族如果没有想象力和语言还能存在吗?二十世纪的大量例子表明是不能存在的。当作家——消失的时候整个民族就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一旦失去了说话能力,也就失去了想象力……”
我非常欣赏这位作家的精辟见解。
最后需要提及的是生活经验,无疑也是写作过程中最为重要的核心部件,或者称其为用以创作的“材料”。这一“材料”必须是真实的、实在的、被创作者以情感之水浸泡过的,它同创作者的关系如同鱼与水的关系;对于创作者而言,它绝不是一条陌生的河,而是一条创作者已经在那河底畅游过无数次的生命之流。
我认为当这样几种因素粘合一体时,就出现了虚构,由文字构成的虚拟现实,构成一个新的现实。这是充满多种可能性的类生命状态,是“第二自然”,是“可能的存在”,它不再拘泥狭小的空间,只要它品位纯正无瑕,自然而然归属于更大的生存群体。
这就是我对文学的理解,也是我对自身写作的解说。
……:这是不是说,你仅仅满足于做一名民族作家?
乌热尔图:我不理解你所指的“民族作家”含义是什么?严格说来,作家不是季节迁徙的候鸟,无论他使用何种语言文字,不论他漂泊在何处,都在以自己的创作表述着一种文化上的归属感。美国有位作家名叫福克纳,他是位传统的白人,他一生都在写美国南方的一小块地域,后来他被人赞誉为“扎根大地的人”,是说他的写作有一种令人难忘的乡土气息,同美国南方那一片土地,那一段历史连在一起,我一直认为他是位令人尊重的地道的“民族作家”。
你的问题让我想起年我去美国的那次旅行,在那众多的文学同行参加的文学讨论会上,提出的问题是:文学是民族的,还是世界的……这样一个讨论的题目,与你的“民族作家”的话题有种联系,如果用简单的方式回答,在这里也可以套用俄国文学评论家的一句话,他的那句话是……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大意)。但问题并不是这么简单。一个民族作家也有可能或者说常常就是某一具体民族的作家,换一种说法,他就是一个地域性作家,他的作品向人们提供的东西未能超越地域的水准。也有一些作家,他们的作品向人们提供的东西、他们作品的影响力超越了地域,成为更多的人们所接受的精神财富,他的作品“不是向世界显示或者表明什么,而是要给世界补充某种东西”。这样的先例还是很多的。
那么其中的差别在那儿呢?
在我看来首先是对人的认识。那些成功者对人的认识无一不达到一种令人折服的境界。他们对生活在其身边人们的状态感悟至深,由此提炼出人的生存的普遍性意义,或者将两点融汇在一起。
人类社会发展不论存在着多大的不同,但作为人的生存,人在生存中所面临的问题,就其基本点来说,不可避免地存在着一致性,比如生与死,欢乐与痛苦,忧伤与绝望,等等等等。所以在文学创作中,作者通过自己的作品提出的问题越带有人的普遍性,也就具有了超越地域限制的条件,越容易被不同民族的读者所接受。
……通过小说创作你想达到一种什么愿望?
乌热尔图:严格说来,小说的社会作用是十分有限的,过去我们的社会机制大大夸大了小说的作用,现在小说跌落到它应有的状态,也就是说只有那些对小说有兴趣的人,才对小说感兴趣了。
另外,我们是一个多民族构成的国家,有一个主导性的文化,这个主导性的文化又同*治相联体;同时主导性文化所占的强度和实力与非主导性文化相比,特别在人口比例上差距如此之大,这就使非主导性文化易于处在被忽略和漠视的状态。我只是从文化现象角度看待这个问题的。这就造成民族间潜在的交往上的困难,民族间的交往和精神上的交融常常变成一种单向的冲击与浸透,而不是真正或平等意义上的双向的理解,至少这种双向的理解是困难的。特别是当某一种影响力变成单向冲击的时候,形成的是整体覆盖与全面湮没,造成的结果是障碍了一个民族自身文化的正常发展。这极有可能发生的文化现象无疑与我们一贯标榜的信念相悖。
有鉴于此,我在一个短文中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也可以说是我的愿望。这一段文字是这样的:“不同的文化群体之间,不同的生存个体之间内在的理解,在当代社会已经成为人们的精神渴求,成为消除相互间无形隔阂的前提,成为文明与进步的一个内在标志。文学对于加深人们相互之间的内在理解,以其真实感和形象性,满足了人们超越时空的渴望,己经成为不可替代的食粮。”
这一句话代表了我的文学愿望,当然这一愿望偏重了社会学。
……?你在一篇短文中谈到“小说是一种祭奠”?
乌热尔图:是的,我在日文版小说集《琥珀色的篝火》序言中有这样一句话,那句话的大意是,小说“是人类对自身行为,包括那些曾经存在,还有即将成为过去的一切的祭奠”。我曾认为小说从某种意义上看,是对历史的形象性补充,而历史是行进性的,在它的行进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要使自身成为过去,而成为过去的一切难免要被淡忘、曲解,变得陌生。所以,当我感觉到一个民族的心理在不同的时期发生不同的变化时,认定它是易于消散的。我在小说中捕捉那种有价值的心理,以便它使人们易于感觉到。当然与心理状态相类似的还有情感,在我看来它在文学上也有同等重要的意义,接近了被称为一个民族的“特质”的那样一种精神品性。我对这一些很有兴趣,因为它常常在干瘪的历史中隐身,使以往的历史看上去更像一个平面体。应该提到的是,不论在任何一个群体中,它一直以多种形式左右着人们的行为,成为一种价值观念和行为准则,进而成为不可忽视的无形力量。我希望这一潜在的能量浮现在地面,让它在一个宽阔的河床中平静地流淌。当然,我的这一段话也基于这样一个观点:过去之中蕴含着未来。
……?你好像一直在追求着什么?具体一点说,你是怎么看待作家?
乌热尔图:这可一句话说不清楚,我只能借用自己喜欢的一句话来回答你:“作家有一些独到的思想和一个无法摹仿的声音。”这句话是借来的,我很喜欢它。
人们常说到作家的职责是认识人,认识社会,同时也把自身溶入了其中,这就应了一位科学家的话,他说:“我们其实都是未解之谜。”
不知我说清楚没有。
摘自《述说鄂温克》一书
文稿由内蒙古自治区鄂温克研究会提供
本文作者:乌热尔图
注:文中“‘······”表示的人物未知,深表歉意。
往期回顾(点击标题直接跳转):
乌热尔图:鄂温克民族自我声音的阐释者
乌热尔图:森林的儿子